🗒️23年流感突然想起当年的一篇文章(下)
2023-3-21
| 2023-3-21
0  |  0 分钟
type
Post
status
Published
date
Mar 21, 2023
slug
summary
流感下的北京中年(下)
tags
文字
思考
category
学习思考
icon
password
文章来源说明(原创 李可 可望elonmusk2018-02-10 19:29
1月11日(星期四) 晚上 插管结束,岳母在医院附近住下,夫人准备挤地铁回家。我觉得她情绪不稳,叫了个首汽接她回来。 晚上,夫人先通知了岳父的4位兄弟姐妹,告知病情,让老家人也有个心理准备。再通知了岳母的6位兄弟姐妹,两个姨马上表示到北京支持我们,帮忙看孩子。 我们讨论了一直回避的三个问题: 1) 病情 直到现在,都查不出被什么病菌感染了。体温总体来说不算高,人的精神也不错,就是每次拍片肺部都是急剧恶化,没有一点好转。每个医院都反复问肺部以前是否有过病症,一遍一遍的说没有,医生一遍一遍的问,看来肺部异常恶化,情况很不乐观。 2) 术后 大夫说如果救回来,最坏的情况需要长期卧床吸氧,好的情况能够大小便日常生活自理,但肯定不能做体力劳动,也不能出去玩了。 好的情况可以接受。如果需要长期卧床吸氧,岳父自己很痛苦,岳母后半辈子护理的压力很大,我们也不可能做重大的改变。 3) 费用。 插管后ICU的费用直线上升。预计插管能顶72小时,如果还不行,就要上人工肺了。人工肺开机费6万,随后每天2万起。我们估算了下,家里所有的理财(还好没有买30天以上期限的产品)、股票卖掉,再加上岳父岳母留下来养老的钱,理想情况下能撑30-40天。 那么40天以后呢? 要准备卖房吗? 夫人沉默良久,说:“先卖东北的房子吧。爸爸恢复了也不能上6楼了。” 我:“老家房子短期卖不掉,卖掉也就撑个十几天。如果在ICU要呆很长时间,只能卖掉北京的房子。” 夫人:“如果ICU住了50天都出不来,可能真就不行了。” 说完嚎啕大哭:“他才60岁啊,刚办完退休手续,啥福也没享。要是像爷爷奶奶那样90岁了,我也不给他上这些折磨人的东西了。但一个感冒就走了,我不甘心啊!” 六、人工肺(ECMO) • ◦ * * * * 1月12日(星期五) 上午11点 我还在写工作规划,岳母在医院急电:“今早拍片结果还是不行,医生准备上人工肺。我也没啥主意了,你们啥意见?” 预计顶72小时的插管治疗方案,只坚持了不到17小时。昨晚受到重大冲击,根本没来得及看人工肺的信息。我问:“大夫有说治愈概率,以及愈后预期恢复情况吗?” 岳母说:“没有啊。就说10分钟以后听我们回话。” 我从不怀疑戊医院大夫、特别是ICU大夫的仁心仁术;医院在核心地段建的如此豪华,也不会为了钱增加病人开销。但给我的信息太少、决策时间太紧,作为家属确实是难以接受。 夫人作为女儿肯定是要上的,我原则上也不反对。但有两个后果要考虑: 1) 家庭抗冲击能力。 如果钱花光,女儿、夫人、岳母和我自己以后就扛不住任何的冲击,再有人生病,ICU的门都进不去。 2) 愈后情况。 如果救回来要卧床吸氧,对岳父的生命意味着什么、对岳母的生活意味着什么、对我们和孩子意味着什么? 夫人麻烦了丁医院的朋友,再让他去问呼吸科大夫。回话说:“当时建议转到戊医院,就是为了上人工肺,条件许可情况下最好接受治疗。” 我紧急电话一位医疗创业的前同事,虽然久未联系,他作为创始人也非常忙,听了诉求,立马帮助我。首先给出的建议就是:“信息不足的情况下,听医生的。”咨询后,他又发了一个截图给我:人工肺,医学上叫体外膜肺,叶克膜,呼吸科ICU终端救命神器。 总共约25分钟,期间岳母又催了一次,说是情况已经很危急了。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冷血的告诉岳母:“再等等。” 既然都建议上,经济条件也能接受,我们决定上人工肺进行治疗。 其实,我们都没有考虑一个重要的因素:岳父自己是怎么想的? 如果有人要给你“刮骨疗毒”,刮骨很疼,疗毒的治愈率很低,你让他刮吗? • ◦ * * * * 1月12日(星期五) 下午 带着口罩见完客户后,赶在探视时段最后几分钟进了ICU。岳父从小病房移到了大病房,全身上下都是管子。 脑后、右手、大腿侧有手指粗的管子导出血液。血浆、营养液、消炎药品等四五个瓶子,通过不同的导管从身体各处不间断的注入。护士在严密的监控各项指标,十几分钟就要加注一些药剂。岳母没有勇气去揭开被子,估计下面也全是管子。 岳父已被镇静,任何的自主动作都可能导致血管和人工肺的连接被断开。只有监控仪上的心电图,表明生命的迹象。 探视后,我等着医生交流病情。主治大夫开会忙没时间,负责本床的住院医师和我进行了沟通。 本人:“请问治愈的概率?” 住院医师:“不好说,看病人情况。如果是做心脏手术,只是术后短期需要人工肺支持的,概率会高些。如果病人体质较好,治愈的概率也大些。” 本人:“贵院此前大概做了治愈概率?” 住院医师:“我是轮岗到这个科室的,这个情况不清楚。对病人来说,概率意义不大,关键是个人能不能救回来。” 本人:“病人目前情况如何?” 住院医师:“不太好,他前后经历5个医院,现在感染上了医院的一些耐药细菌。我们已经给他上了最强的抗生素——万古霉素,但还是在恶化。” 本人:“请问治愈的病人,术后生活基本能自理吗?” 住院医师:“每个病人都不同。有些病人能够生活自理,也有病人需要卧床吸氧,不巧感冒引起感染,又送回ICU的。” • ◦ * * * * 1月13日(星期六) 上午 从医院得到的信息缺乏数字,只能自己挖掘信息了。 人工肺,英文Extra-Corporeal Membrane Oxygenation,缩写为ECMO。顾名思义,就是将血液导出,由机器在体外代替肺的功能,将氧气交换到血液中,然后再输回人体。开始用于心脏手术,非典后我国也逐步开始用于支持危重呼吸病人的生命。 现任台北市长柯文哲(柯P)最初名声大噪,就是因为他在台大医学院期间使用ECMO,将心脏功能丧失的病人生命维系了16天,然后进行心脏移植救活。 ECMO本身并不消灭肺部病毒和细菌。医生的方案是用“焦土政策”与病魔对抗。举例来说,蝗虫扫过农田时寸草不生,但草没了,蝗虫也随之死亡。现在肺部的病毒就像蝗虫,肺部肌体就像农田,治疗战略是让病毒侵蚀,等肺部都被占满了,病毒也就死了,医学上叫“自限”。等病毒死了,ECMO依然维系着患者的生命,然后肺部慢慢恢复,逐渐能够给其他器官供给氧气。 接受ECMO治疗的患者,存活概率大约30%。 (数据来源:《名医人文观•侯晓彤|人命到底值多少钱?一位ECMO医生的困惑》,http://www.sohu.com/a/121900683_377350) 治愈的患者在ICU最短4天。 (数据来源:《名医人文观•侯晓彤|人命到底值多少钱?一位ECMO医生的困惑》,http://www.sohu.com/a/121900683_377350)。 治愈的患者在ICU最长122天。 (数据来源:《记录中日医院百例ECMO时刻,回顾过去,展望2018》,http://www.sohu.com/a/214085311_655772) 术后病人有能够生活自理的,但网页上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案例。我估计在存活病人中约占10-25%。 也就是说,活下来且能够生活自理的概率:3-7.5%。 晚上梦到一个精灵跳出来和我打赌。 1) 我下注50万元,输了这50万元归精灵。 2) 我赢的概率是5%,输的概率是95%。 3) 精灵问:赢了给你多少万,你才愿意接受这个赌注? 4) 我回答:如果赢了有1个亿,我马上下注;如果赢了只给100万,你马上滚蛋。 5) 精灵又问:如果赢了,能把亲人救回来呢? 七、求血 • ◦ * * * * 1月13日(星期六) 中午 接大夫通知,要求组织献血。 我又是一脸懵逼:献多少、在哪里献、怎么认定是我献的? 问ICU护士,护士不知道;去问大夫,大夫也不知道;让我们去问输血科。 到了输血科,搞清楚了: 1) 不是花钱就可以在医院买到血。 2) 病人需要用血时,需要亲友去献血,以维持血库的血量。 3) 个人此前的献血证,只能用于直系亲属,即:配偶、父母、子女。也就是说,夫人的献血证可以用于岳父,我作为女婿的献血证不可以。 4) 血液科开出一页纸的《北京市互助献血申请书》,该申请书上有岳父的名字。 5) 到指定的献血车献血,不在医院献血。医院推荐了两个献血点,后来又放宽说是通州血液中心的献血车都可以。 6) 由于缺A型血,献血人必须献A型血,标注“专血专用”。但并不表示你组织的人献的血,就一定用于指定病人,由血液中心同意调度。 7) 后来几天A型血不缺了,可以献其他血型,标注“血型调配”。 8) 每200CC献血,只能有100CC血浆。 9) 献血人需要携带本人的身份证或者驾照、医保卡。 10)献血后,工作人员会提供一个献血证。我们需要将献血证拿回戊医院献血科,献血科盖章表明此证已用,同时为岳父增加用血额度。 11) 献血证下次还可以用于献血人的直系亲属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3日(星期六)  下午 看了下我家这几个人,两个高度近视,余下几位都年近60,而且近期人也很疲惫,献血后出现意外更麻烦。 病区就有人报价提供血,1000元人民币100cc。一方面觉得贵,另一方面不确定是否靠谱,决定自己求。 先问在学校任课的老师,有没有学生愿意献血,200ml我们补贴1500元营养费。老师说:学生都放假回家了。 接下来发动各种关系。特别感谢如下人士的支持: 1) 外甥单位领导。看到外甥发出的消息后,转发全公司,删除了我们补贴营养费的信息,改为公司补贴。而且领导还亲自为我们献血,非常感谢! 2) 外甥单位的同事。可爱的北京女孩,一听说需要用血,穿着睡衣裹上羽绒服就出门了,自费打车来回,没要我们一分钱。 3) 同学单位的同事。一听消息,不等孩子爸爸回家,就带着孩子出门来献血,不要钱。 4) 三位同学。看到夫人在天津读书的堂妹发出的朋友圈后,一位从南城坐车1.5小时,另两位从天津赶到北京献血。 5) 四面八方前来支援我们的朋友! 一半献爱心的朋友都抱怨献血车工作人员态度恶劣。 为了我们,你们受委屈了,对不起! 我自己的经历也是如此,上了一辆献血车,就想确认献血额度,马上被轰了下去。献血车严禁拍摄朋友签字后的《北京市互助献血申请书》,原因不明。 当天拿下2000cc血,心想80公斤的人总共约6400cc血,应该够用了吧。献血证送到血液科后,告知ICU有了额度,马上提走600cc血浆,相当于1200cc血。 我和夫人一愣,费了老大劲,不够2天用。 ICU解释:人工肺在体外氧和过程中,会导致凝血因子的变化。凝血因子用于修补血管上的微小创伤,手指刺破了,血液会凝固堵住出血处,而不会失血过多,就是凝血因子的功劳。凝血因子本身又有多个子因子,用药物不好调整。 如果凝血因子过多,会出现血栓。 如果凝血因子过少,会出现脑溢血。 所以,需要不停的用大量人的血浆调整凝血因子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3日(星期六)  傍晚 夫人在QQ上输入了“互助献血”,出现互助献血群。加群后,马上有人加好友沟通。 再打了几个电话,给两处献血车旁发小卡片的人。 结果都是:1500元人民币400cc。 这是“物价局”统一定价吗? 对这些人,献血车工作人员的态度应该不错吧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3日(星期六)晚上 回到家,女儿坏笑着走过来,急忙制止她,在我洗完澡洗完衣服前不能和我接触。 “X你妈,哈哈哈”女儿大笑。 我一愣,这是咋回事? 姥姥急忙制止女儿:“不准说,听到没,不准说!” “X你妈,哈哈哈” 姥姥解释说:“下午她要吃豆沙包,蒸好后又要吃奶黄包。我心急骂了一句,她就记住了。” 我只能苦笑,全家都乱套了。 八、传染 • ◦ * * * * 1月14日(星期日) 上午 凌晨,我开始连续咳嗽。 4点,服用蒲地蓝和消炎药后未有缓解。 8点,一阵剧烈咳嗽,感到胸痛。 心想:完蛋了,这不是被传染了吧!? 没敢告诉岳母,偷偷和夫人说了一声,匆匆出家门前往己医院。 (为什么不去戊医院?这是个好问题。) 常有鸡汤,劝人要像最后一日那样生活。 纯TMD扯蛋,最后一日你只想诅咒这个世界,你只想问老天爷:“为什么是我??” 回想自己的一生,有不少的遗憾,但也算够本。头脑里闪过人生的片段: 1)小时候被打得丧失信念。 2)读金庸小说。 3)少年时一次考试后春风得意。 4)被本科学校录取时的沮丧。 5)研究生被梦想大学录取时的兴奋。 6)领会了理论为什么不真实。 7)研三和BG一伙吃喝玩乐。 8)被拒绝与无心的伤害。 9)工作后和相亲小组打牌消磨。 10)大峡谷、黄石、布莱斯峡谷、纪念碑谷地。 11) 结婚。 12)工作时看到产品规模从零飙到几百亿。 13)看着女儿出生。 14)一次连续偶然导致的危险驾车。 15)读巴菲特理解复利。 16)这一次ICU经历。 回想自己一生胆小,要是因为别人的勇气就这么给挂了,实在心有不甘。 想起外甥说过一句:“我觉得妹妹好可怜。” 我一惊:“为啥?” 外甥:“她还没长大,你就老了。” 妈妈还有姐姐照顾,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女儿。夫人买房英明,其他事情都大大咧咧,干啥都是“不当害、不当害”。 万一挂了,保险能陪个几百万。委托大徐和朋友们帮孩子理下财,既相信他们的人品,也相信他们的投资能力,免得让钱宝、各种币、高息借贷给祸害了。只要能抵抗通货膨胀,孩子成年就好了。 夫人叨叨:“从你到这个小公司后,我们就加买了保险,3百万保额,钱你不用担心。” 我很坚决的说:“绝对不要给我上人工肺!!那TMD都不知道是你爱我,还是你恨我。” 夫人在后座一边哭,一边说:“我给你买过保险了,买保险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大病。” 我问:“当初为什么没有给爸爸买一份?” 夫人:“他的医保卡给爷爷奶奶开过药,保险公司出险后很可能拒赔,所以就没买。早知道。。。” 我想了想:“你给姥姥和宝宝都买份保险吧,现在就买。” • ◦ * * * * 1月14日(星期日) 中午 挂了急诊,和大夫讲明可能被呼吸科ICU病人传染了。 大夫问:“甲流、乙流?” 我说:“不知道啥病毒。血、肺泡、胸腔积液的所有检查都是阴性,但几天就变成大白肺了。” 大夫把口罩好好稳了稳,确认遮住了鼻子,开下检查:CT胸部平扫、验血、咽拭子。 还好,一切正常。 走出来,冬日的太阳都是那么和煦温柔。 九、生机 • ◦ * * * * 1月15日(星期一) 亲戚发来老家的《异地医保报销申请单》,里面有一项是所在地居委会或者派出所盖章,证明申请人在异地居住。 先去了居委会,开始一切顺利,但在一处卡住了。 《申请单》上写的是“经办人章”,我请经办小姐姐签字。 经办小姐姐表示:“这里写的是章,如果是‘经办人’,或者是‘经办人签字’,我马上给你签。我们按规定就是没有人名章的。我是为你好,你要是拿回去用不了,还不是耽误你的事。” 我反复强调没事的,有样本,经办人就是不同意。 磨叽了十分钟,经办人建议去旁边派出所,派出所的人员都有人名章。 到了派出所,派出所表示不属职责范围,不盖章,建议去旁边社保中心。 到了社保中心,工作人员表示证明居住不属职责范围,建议去旁边街道办事处。 街道办事处没说不属职责范围,但要求黑龙江先盖章或者出个申请函。 出来吹了会冷风,琢磨下还是居委会难度最小。 于是走进居委会,摘下口罩,说明岳父得了SARS般凶猛的流感,在ICU生死未知,然后干咳几声。 屋内一片死寂,然后两位小姐姐突然也开始咳嗽了。 经办小姐姐犹豫了一下,突然也觉得喉咙发痒,咳嗽几声,接过去签了字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6日(星期二) 下午 夫人打电话,说拍片结果有好转。 从发病以来,每次拍片结果都是恶化,总算看到一点病毒自限的曙光 夫人说住院大夫心情也有好转,探视时她一进去大夫就过来交流,讲了差不多半小时。此前,大夫讲3分钟冰冷的事实,就会主动离开,避开家属绝望的目光。 大夫预计明天做CT。由于上了人工肺后,做CT远比拍片复杂,需要将病人移出ICU才能做,我们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,说明有好转迹象,大夫需要做CT验证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6日(星期二) 晚上 一个重度垂直的呼吸科微信公众号,当晚发了一个长达2小时的视频。点开一看,戊医院的顶级专家分析病例,而病例居然就是岳父。难得有机会,听专家讲家人的病情。 父女情深,夫人听了几分钟就听不下去了,叮嘱我不要发给岳母。 我们解读,专家不会选一个大概率救不回来的病例。同期送进去几个病人,每人病情都很重。专家把岳父作为病例,很可能是因为岳父虽然病重,但能够救回来。 戊医院啥都好,但大夫和家属沟通可以提高。几十万的开销对于医院不算啥,对于一般家庭却不是小数目。作为消费者,我们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,就是每天5分钟的交流。夫人经常让我找人打通关系,详细问问情况,但找不到对的路子。只能感慨:不当官,钱有毛用。 ICU的医生确实很辛苦。岳母是地级市小医院的护士,看了就感慨北京大医院不好干。医生护士从早忙到晚,中午吃盒饭。面对的都是疑难危重病人,家属情绪急切而绝望。如果要把病因、病理、治疗方案每天给家属细致讲一遍,那病床上躺的人怎么办? 而且,家属最关心的问题:“人救回来的概率,救回来的状况,救回来的时间”,就像一个投资人问你:“上证指数重回高点的概率,涨到那以后的走势,什么时候涨到那个点位”,不好回答。而且大概率答案是提问者绝对不想听到的。 不过,每天交流5分钟实在是太短了。视频显示科室主任、全国知名专家花了很多心血,治疗方案也考虑了多种情况。把这些信息告诉家属,有必要,而且不增加成本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7日(星期三) 中午 岳父的弟弟和妹妹赶到北京。 我讲了病因病情,提到前几天A病房的病人走了。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:“北京就治不好感冒?” 这不是多喝水、多睡觉就能好的病吗?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“西班牙流感”。 1918年大流感,是第一次全球范围的传染,死亡估计超过2000万人。该流感由美国堪萨斯州一个流感疫区的青年人参军带到兵营,先是在美国各兵营传播,然后随着美军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,扩散到欧洲。在传染西班牙国王后,该流感有了他的名字:西班牙流感(Spanish Flu)。 潜伏在一战各国伤员和轮换士兵身上,流感从欧洲扩散到大洋洲、亚洲、南美洲。在我国,当时重庆是重病区,据说“半个重庆都病倒了”。那场流感的平均致死率约为2.5%-5%,而一般流感“只有”0.1%。 整整100年,科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有了原子弹、互联网,现在AI、区块链都出现了,但还是治不好流感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7日(星期三) 晚上 夫人说B病房的病人突发脑溢血,大夫让转回小医院“静候”,否则每天在ICU也是烧钱。B家属社会能力很强,居然几个小时就找到一位脑科专家到ICU查看了病情。但脑科专家也建议放弃,当天B家就转走了。 我心想:“这要是让我们转院,去哪里找关系呢?” • ◦ * * * * 1月17日(星期三) 晚上 岳母说,如果需要做非常艰难的决定,她去和医生说。 我表示自己也可以。 夫人偷偷和我说:“妈妈是怕决定不再救治,爸爸会不开心。万一有啥事,她帮我们来承担。” 我说:“我知道,但爸爸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。妈妈有心因性心脏不适,在那种极端情况下,她自己能否挺住都不好说。” • ◦ * * * * 1月18日(星期四) 中午 岳母的两个妹妹赶到北京支援我们,帮我们看孩子。 我们非常感谢。也提醒她们在家也要戴口罩,开始她们并不愿意,我反复跟她们讲:“我们天天泡呼吸科ICU,不是怕你们传染给我们,而是怕我们传染给你们!”再配上岳父全身管线图片,她们也就不再坚持了。 有她们来好多了。这三周孩子都没有下过楼,天天在家看《小猪佩奇》。以前一天只能看两集,现在一天能把所有剧集看两遍。 有一天,女儿突然说:“我看不清了。” 我们吓傻了,心想不是近视了吧。还好第二天带她下楼,她还可以看到天上的飞机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8日(星期四) 晚上 夫人说岳父的弟弟、妹妹下午去ICU探视时,明显感到岳父情绪激动,努力眨眼睛想要和他们说话。监控当即显示心跳加快、呼吸频率飙升,医生赶忙加大的镇静剂量,并让亲属离开病房。 我非常诧异,岳父是有知觉的?他镇静后不是应该没知觉吗? 夫人说:“你不知道C病房的事?把大家都吓坏了。” C病房上了人工肺之后效果不错,肺部有明显恢复。医生决定“拔管”(把“插管”时深入肺部的呼吸管拔出),同时用人工肺支撑氧气供给。 拔管后,病人就可以说话了。一见到亲人,病人就哭诉:开始以为是做了噩梦,后来发现比噩梦还可怕。 因为是真的! 病人虽然被镇静了,但什么都知道。 知道各种粗细的管子从不同部位插到自己身体里, 知道血液在流出, 知道是外面的机器在供氧, 知道机器、血液有各种问题,医护人员忙来忙去在救她。 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,知道自己在生命边缘,想喊喊不出,想动动不了。 她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,只能一分钟一分钟的熬。 好不容易熬到拔了管,她滔滔不绝讲了好久,把他丈夫骂的狗血淋头,让他躺在床上来试试。 因为太激动了,呼吸频率上升,各项指标恶化。医生加大了镇静剂量,然后又给她“插管”。 C病房的家属在ICU外面讨论这些事,旁边“明星护工”大姐见怪不怪:“正常。很多病人出院后,都会打家人。因为实在是太痛苦了!!” 而且病人认为:承受这种痛苦不是自己决定的,而是家人决定的。要是让自己决定,宁可死也不受这罪! 听完我感到非常内疚。在决定是否上人工肺时,我没有考虑病人的痛苦! 我以为病人是毫无知觉的,医生也从未和我们提过病人会有感知。 我这时候,才理解昨天专家讲座视频里,大夫们频频提及的“谵(zhan) 妄”。意思是病人幻视幻听,严重的大脑皮质功能出现障碍。 我认真的和夫人说:“如果我被传染了,或者以后有意外情况。绝对不允许给我上这个东西!” 夫人不能马上说OK,这样显得太没有夫妻感情了,只是让我不要胡思乱想。 我坚定表示:“有空了我就写遗嘱,制止花钱给我上刑!” 话说的坚决,但心里没底。万一自己被镇静了: 1)亲属想咋整我可没办法; 2)医学上手段太多,不可能穷尽所有“酷刑”; 想来想去,只有减少保险额度,没钱了也就不会有人上刑了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19日(星期五) 夫人和岳母天天哭,单独坐着哭、抱在一起哭,女儿一提姥爷就哇哇哭。岳母自责当时自己不应该开窗,这样岳父也不会想起来开窗,也就不会感冒,更不会进ICU。夫人说没安排岳父去西藏玩,病好了也不能去了。 岳母比我想象得坚强,夫人却不行。虽然岳父很重男轻女,小时候没少收拾她,但她很依恋岳父。 有一天夫人跟我说:爸爸救回来身体也很弱了,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了。 我说:以前我挣的钱是你、你爸、你妈加起来的两倍,现在自己瞎折腾,也是你们加起来的总和。我不是主心骨? 夫人说:不是。家里你说了不算。 我认真反思了这个问题。 家里生活习惯不是由学历、专业、收入来决定的,而是由脾气决定的,谁脾气大谁说了算。 岳母和我们都很注意保养,但没有人想和岳父发生冲突,很多事情由他去。此次光膀子开窗、家人间的传染,我也有责任。如果家里我做主,这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。 我挣钱比他们多,但没有做决定的习惯,只会在朋友圈抱怨。一位前同事就直白的告诉我,认为我对孩子不负责任。她家老人感冒不愿意戴口罩,她一小时就收拾好行李把老人送出去住了。 听起来很残忍吧,但她家老人孩子都没事! 我很好吧,但家里有人躺在ICU。 而且,只要这病毒传染性稍微强一点,躺在ICU里的就可能是五个人。如果是那种情况,四个大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责任,但女儿确实是无辜的。 巴菲特说过:“习惯是如此之轻,以至于无法察觉。又是如此之重,以至于无法挣脱。” 岳父如此,我亦如此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20日(星期六) 预期周三做的CT一直没有做,我们有不好的预感。 早上去献血车旁陪同两位无偿献血者,冬日寒风中只有我和发小卡片的人在车下转圈取暖。我感慨用血速度太快,对方不屑一顾,说最多有人用了3万cc,单位组织了一百多人献血。 我的姐夫打来电话,表示如果需要周转,他们可以支持一部分。我妈也微信说可以支援一部分钱,我回复:活着抓紧花,别给ICU。这里一天就是你一年紧巴巴过日子的全部开销。 下午探视,还没进病房,隔着玻璃我就可以看到岳父在用力呼吸。问护士:“这是因为自主呼吸增强了吗?” 护士摇了摇头。住院医师走过来,和我们说:“我们设备已经开到最大转速4000转了,但他的血氧含量还在下降。只能靠肺工作增加氧气供给,所以你会看到他的呼吸增加。我们是不希望这样的,他胸腔已经有积水,压迫其他内脏,心脏功能受到影响。我们抽了两次,但情况还在恶化。” 岳母看了5分钟就离开了ICU,心里实在受不了,我们一同匆匆回家。到家,我说明天还是要去医院,把情况和岳父的兄弟姐妹交代清楚,让他们也有个心里准备。理论上岳母讲最合适,但岳母一说就哭,决定由我说。 • ◦ * * * * 1月21日(星期日) 早上到医院,请岳母在ICU外面守着,自己和岳父的两个妹妹,一个弟弟去沟通。 首先把昨天医生讲的岳父病情复述了一遍,结合专家的视频信息进行了分析,说明情况不乐观。 接下来说了经济情况,按前期费用估算,能够再坚持20多天。如果人工肺肺膜老化,需要6万元换一套设备,就会少支持3天。 50多岁的长辈们老泪纵横,老叔(东北把年龄最小的长辈称为“老”,老叔就是最小的叔叔)说:“爷爷奶奶都90了,我怎么和他们说?万一你爸真走了,我怕他们难受,也坚持不了几年。” 中午,老叔和老姑赶回东北,周一还要上班。二姑和二姑夫继续支持我们。
十、转院
  • * * * * *
1月22日(星期一)
早上提交了工作计划,老板让我去上海总部汇报。考虑了岳父的病情,认为这周问题不大,下周比较危险。定了晚上的机票,准备去上海工作一周。
下午4点30分,夫人来电:“今天做了CT,结果出来了。大夫让家里能来的人都来。你马上过来,妈妈刚上地铁回家,二姑还在献血车旁,我都让她们赶快回来。”
1小时奔到医院,一位此前未谋面的大夫已经在和家人沟通了,话很委婉,事实是我们预料到但不希望出现的:
1)会诊认为医学上没有继续治疗必要。
肺部全部被细菌和病毒感染,呼吸衰竭,肾功能衰竭,肝功能衰竭,消化道出血,蛛网膜下腔出血,低蛋白,高钾血症,高钠血症。
2)建议病人转院。
留在戊医院当然可以,只是每天费用2万多。
让我们转出可以理解,每个医院都不希望增加自己的死亡病例,在各项考核统计上数字都不好看。
现在的问题是,没有小医院愿意收。
家属一起讨论了会,我又回ICU,和一位男大夫沟通了4个问题:
问1:是否可以做肺移植?
答1:肺移植在整个呼吸系统健全,只是肺功能不良的情况下才可行。现在不具备条件。
问2:是否可以把病人接回家?
答2:有传染可能,不建议这么做。
问3:能否在ICU停止治疗?
答3:违背医学伦理和医生职业道德,不可以。
问4:继续用药可能维系多长?
答4:不好说,可能很长,可能很短。
家人都没有时间悲伤了,讨论了1小时,决定回老家的医院。老人不喜欢北京,让他从家里走。
回老家走要解决两个问题:一是回家,二是当地医院接收。
亲戚说,ICU更衣室就有120救护车小卡片,C病房的病人给了我们999的小卡片。我们打电话咨询,信息如下:
1)120急救车:10元每公里,药品费用另算。配2名司机轮流驾驶,另有一名大夫。预计2小时内出车。
2)999:表示东北地区道路下雪封路(不实),建议用医疗专线飞机运送到临近机场,再上当地救护车。航线预计24小时能够审批完成,预估飞行费用50万、除冰费用10万。我赶忙表示:离小目标还很远。
3)民航。需要满足下列条件:
  1. 病人需要有医院开具的“适宜乘坐飞机证明”;
  1. 需要提前72小时申请;
  1. 在有座位情况下,将拆除经济舱后部2排共计12个座位;
  1. 担架病人价格为12个经济舱全价,陪同人员另行购票;
  1. 制氧设备仅限符合某标准的产品,不能携带其他电子医疗系统。
民航不满足条件,医疗专线飞机负担不起,只能选救护车。
当地医院一开始也不愿意接收,一是增加死亡病例,二是怕家属在本地闹事。我们马上找人,说明家属有心理准备,患者女儿在北京有正式工作,绝对不闹事。
有了担保,当地医院可能也想看看人工肺这套系统的实际运用,同意接收。准备出ICU床位,希望我们尽快获得戊医院诊疗方案,他们准备药品和器材。
赶忙回到医院,准备办转院手续,但院方不同意带走人工肺设备。
我分析说:
1)院方不希望病人在院内死亡;
2)我们感谢院方为减轻我家庭负担的建议,配合院方进行转院;
3)病人离开人工肺系统,活不过5分钟;
4)院方不让带走人工肺系统。
没有人工肺,大家都达不成目标。我们保证在病人离世后,第一时间按医院标准将人工肺设备送回。
大夫表示医疗设备属于国有资产,带出医院需要走流程,让我们明天早上再来协商。
十一、弥离
  • * * * * *
1月23日(星期二)
回到家不到3个小时,凌晨一点,夫人急电:“大夫说爸爸可能只有2个小时了,你和妈妈抓紧过来,我请二姑去买寿衣了。”
人太疲劳了,没有开车,打上首汽奔往医院。
车上,夫人又来电:“大夫说如果心脏停止跳动,医学上可以采用电击等抢救手段,问家属的意见。”
我说:“算了吧,爸爸已经受了很多苦了。”
电影上,病人会睁开眼睛,摸着你的脸庞,说最后一句话,让你照顾好自己。
艺术温暖,现实冷酷。病人满头纱布、满脸胡须、全身管线、毫无知觉,只有微弱的心电图,不断报警的血氧和心跳指标。
我们自问自答,让爸爸放心,会照顾好妈妈,照顾好宝宝,照顾好自己。
虽然已经没有希望,医生还是要进行抢救,很快让我们离开了ICU。
和夫人坐在外面等通知。夫人问:“你印象中第一次记得你爸爸的印象是什么?”
答:“不记得了,我总是尽力忘记童年。”
夫人说:“我印象中第一次记得爸爸,是他起床帮我冲奶粉,我应该比女儿现在还小吧。”
凌晨三点,二姑帮忙买寿衣回来了,3600。虽然事前在某宝上也看过,但不到最后一分钟,不可能去买。而要用的时候,也不可能等。
亲戚告诉寿衣店主,人是因为感冒走的,还以为店主会很惊奇。谁知店主一点都不意外,说感冒已经害死好多人了,从发病到走时间都很急。
8小时前,我给航空公司打电话,问携带病人的规定。
8小时后,我给航空公司打电话,问携带骨灰盒的规定。
民航规定如下:
1)乘客可以携带骨灰盒登机;
2)骨灰盒的外包装和乘客的举止,应该不引起其他乘客的反感。
天色渐亮,但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。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,医生的抢救延续了生命。
早上10点主治大夫和我们谈话,说最新检测表明肾功能衰竭,问是否需要透析。我们回答不必了。
谈话后,我去找太平间。凌晨夫人问过大夫,病人走了之后怎么办?大夫回说找太平间,走流程。
太平间在医院一个独立小楼,没有任何标志。电梯只能到地下二层,下去后,两侧门紧锁,没有任何工作人员。回到地面,发现门上写了个联系人X的电话,打了过去:
我:我们希望人走了之后,尽快火化,请问程序。?
X:病人走了之后,让科室给我打电话就行。是哪个科的?
我:请问大概时间?
X:你们要做三天、五天还是七天?
我:不做。回老家办,是否当天可以送火化?
X:只有早上火化,看你们时间了。
我:费用是否从医院押金里扣除?
X:不行,只收现金。
我:不走医院的帐?微信支付可以吗?
X:不行,只收现金。
不走医院账,只收现金,这也太怪异了。
晚上和家人商议,大家都觉得有问题。二姑说前几天看到有人从医院正门直接把棺材抬到行车上的,让我直接联系殡仪馆。
马上给殡仪馆打电话,对方表示:只要你能把遗体从医院弄出来,就可以,不需要走太平间的流程。而且殡仪馆是政府定价的,不会漫天要价。至于太平间,大多数都是承包的。
我问:“北京还能不让家属搬遗体?”
殡仪馆:“关键是死亡证明,没有死亡证明,我们什么都不能做。”
我问:“棺材随车能带过来吗?能派几个人帮我们抬一下吗?”
殡仪馆:“有木棺,有纸棺,随车带。没人给你抬,花钱也没有,自己抬。”
挂了电话,想想承包太平间门道不少。不用拦遗体,就说人不在,办不了死亡证明。拖家属几个小时,家属也只能怂。
全家讨论了下,觉得戊医院不至于。负责太平间的部门可能有些好处,但医生不会做这种事。万一不让抬遗体或者不开死亡证明,先投诉,再不行就报警。
十二、回乡
  • * * * * *
1月24日(星期三)
ICU外一夜无事,预计还能有2天,于是早上从医院赶回家开车。碰上地铁限流,长长的队伍排不到头。
10点到家,把所有衣服扔进洗衣机洗,冲澡还没有2分钟。
电话响了。
夫人:“爸爸不行了,医生说这次真不行了。你和妈妈赶快到医院。”
先给外甥打了个电话,让他去支援。昨天心里还犹豫叫他抬遗体是否合适,紧急关头也顾不上了,只是叮嘱他务必带口罩。
开车冲出小区,还没上高速,夫人来电:“人已经没了。你们马上把爸爸的户口本拿过来,开死亡证明。”
我问:“爸爸的户口本,还是我们的户口本?医院不强制送太平间吧。”
夫人:“爸爸的户口本。死亡证明要四个东西:医生签字、死者身份证、死者户口本、办理人的身份证。其他我都有。
医院这边同意送殡仪馆,我马上叫殡仪馆的车。”
赶回去拿了户口本,一上高速匝道就发现上面水泄不通,自己太急了,上匝道前没注意高架桥上一动不动。挪动了半天,发现前面三车连环相撞,每个车主都有理,在那里吵架不挪车。
越是着急,越容易堵车。自己当时就不应该相信导航显示的一路畅通,绕点远就好了。
30分钟,只开了10公里,夫人又来电话,我正担心女人抓狂哭,夫人却说:“你们也别着急了,我们这边出了些情况。”
快到医院时,夫人又来电话:“殡仪馆的棺材到了,你们到哪里了,能抬吗?”
近是近,但小车、大车、三轮车、快递摩托、行人挤来挤去,动弹不得。
于是只能夫人和外甥下去抬棺材。
等我到了,拿了户口本给夫人,她去办手续。岳父的遗体已经穿好衣服放在棺木里,我带上手套,把衣服塞在棺木里,合上棺木,五个男人开始往外抬。
遗体非常沉,习俗还要求中间不能落地。我们先是把一电梯的人都请下来,到一层还走错了,找到大厅后门,送上行车。
外甥和一位亲戚随车,我们赶忙去在死亡证明上盖章,盖好后急速驰往殡仪馆。
在车上,夫人说:“爸爸就是要我办事啊,这一小时,我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,一秒钟不停:
1) 大夫通知进去看最后一眼时,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。心跳显示为0,心电图很长时间才有一点点起伏。
2) 随后就被请出病房,开始办手续。大夫一听家属要求走殡仪馆,一点没迟疑就说可以。
3) 急电我们取户口本。
4) 给殡仪馆打电话,向对方保证医院这边没问题,定了木棺。
5) 一位男子S表示可以帮忙穿寿衣,抬棺木,200元。当然同意。
6) 再请了ICU一位男性护工H帮忙。
7) 医生确认病人死亡,撤下人工肺。护士用纱布填塞各处创口。
8) 遗体消毒。
9) S确实专业。让我们给病人剃须。而且寿衣不是一件一件穿的,而是套在一起穿的。而且各种配件的穿戴都有讲究,他很麻利。夫人小送了一口气。
10)意外出现了。腹部的一个创口,护士处理的不够严密,大量流血,寿衣都被浸透了。
11) 紧急打电话问老家先生,先生表示不能穿带血的衣服走,必须换。
12)本来打算再让亲戚跑一趟,S说可以让人送到医院,马上定了一套。1800元,是亲戚那天买的半价。
13)护士再度处理创口。
14)殡仪馆问:是否需要灵堂、追悼会、给遗体沐浴,回复都不要。
15)衣服送到。再穿衣服,身体已经不热了,很不好穿。
16)殡仪馆行车到。
17)找医院的管理人员,打开后门的锁。
18)去行车抬棺木。行车司机态度很不好,直接冲着夫人吼:“你们为啥不走太平间!”
(司机大哥,没走太平间你拿不到回扣,但至于这样对家属吗??)
19)把棺木抬上ICU。
20)将遗体放入棺木。”
夫人后来对我说:“你选一条堵车的路也好,否则岳母看到遗体上的满身创口,不知道会哭成啥样。她前面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爸爸,染上了这怪病;看到这样又会自责给爸爸上了人工肺,让他受了不少苦。尤其是后面创口没处理好,往外涌血。”
又说:“S信息真是灵通,大夫通知我后没5分钟,他就出现了。我给了他500元,毕竟穿了2次衣服,第二次挺难的。另外H给了200,谢谢他愿意帮忙送爸爸最后一程。”
到了殡仪馆,棺木从行车上移动到特制的推车上,严密吻合,不需要人再抬。
问下午是否可以火化。
殡仪馆说:24小时都可以,但习俗最好在天亮时火化。
(太平间的X说火化只能是早上,如果家属不知情,那么下午和晚上过世的病人,自然会到他那里。)
老家的先生要求夫人打开棺木,用毛巾沾酒给父亲做一个简单的仪式,还有不少词。我们觉得这没有人教着做,搞不定。还好,殡仪馆旁边就有小店,一说买酒,就有人表示可以指引家属做仪式。
选好骨灰盒,殡仪馆经办人严格核对了两遍信息,所有证件所有信息匹配,开始进入火化程序。
工作人员两次要求家属向遗体致哀,同时确认遗体为死者本人。然后所有家属随同工作人员到火化炉前,目送棺木缓缓滑向炉膛。
我们磕头,岳母和岳父的妹妹哭得无法站立。
工作人员随即要求家属离开,到休息区等候。
夫人开始通知岳父的兄弟姐妹,我开始定机票。首都航空的APP是我用过的最烂APP,没有之一,提交订单后等了1分钟,显示“请求异常,session获取失败”。再订票,我们4个人,只有3张票了。
定不了第二天首都航空去鸡西的票,就开始定国航飞佳木斯的票。到了最后一步,夫人突然大喊别买别买,老家先生要求明天必须在中午12点前结束仪式,明天飞佳木斯来不及。
于是定了当天最晚一班飞佳木斯的航班,19点。留下夫人岳母取骨灰,我和二姑父赶去酒店取行李。
堵车、堵车、堵车!
后来被迫兵分两路,夫人和二姑二姑父先带爸爸骨灰走,确保能赶上飞机。我回家里取衣服,如果赶不上,就第二天一早飞佳木斯。我回家抓上一把衣服塞进行李箱就走,还好赶上飞机。
候机时,夫人又哭。她和姥姥取骨灰时放入骨灰盒时,发现岳父骨髓都是黑的。这段时间治疗用药很猛,岳父没少遭罪。
临降落时夫人告诉我明天凌晨4点出发赶回老家。
我不同意,要求推迟到6点出发:
1)4点从佳木斯出发,意味着亲戚要凌晨2点从老家出发,睡眠严重不足。
2)天黑、雪大、路滑。
夫人表示先生已经算好了,早上8点烧纸,必须4点走。路况确实不好,要预留时间。
我又再次描述自己黑夜开车经历的种种惊险,雪地本来就不好控制车况,而且风大有严重的风炮(大风把雪刮起,视线受阻)。
夫人全家不同意。我只好妥协,但说明我们两人不乘一辆车,万一出问题,还有另一人照顾岳母和孩子。
心里还是觉得不安。给大徐发了给消息:如果我有情况,孩子就拜托你了。
大徐大惊:大半夜你吓人玩啊?染上病进ICU了?
  • * * * * *
1月25日(星期四)
凌晨出发。零下31度,北风5级。
车行到郊区,停下来让夫人“摔盆”。
我们跪下,夫人把泥盆举在头上,随先生说了一段话,然后用力把盆扔向远处摔碎。
六道车光在高速公路上疾驰,晨曦初露,唤醒鸟儿在天空飞翔。岳父再也看不到这些了,我们希望他像《寻梦环游记》那样有个美好的生活,更希望他就在身边,看看他的外孙女,再喂她巧克力。
进入城区,头车开得极为怪异,不是黄灯加速,就是远远看到红灯就减速。亲戚解释,风俗就是车不能停,红灯也不行,宁可右转绕圈。
7:40,车在大道边的空旷处停下,准备“烧纸”。我一下车就被冰封了,脸如刀割,呼出的空气遇到口罩就结冰,冻得鼻子发痛。
路边停了七八十辆车,把4条车道占了2条,都是来送岳父的同事和朋友。看了这阵式,我想岳父在家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。寻思自己走的时候,不会有这么多的人。
把骨灰盒请下车摆好。道边一辆厢式货车的门突然打开,大家开始往下卸东西。小的有纸手机、纸电脑、纸元宝;大的有纸别墅、纸车子。车子上还特意画了岳父喜爱的路虎车标。特别是一匹红色纸马,如真马大小,风起马毛飘扬,风落马毛带雪。
30多分钟,各种仪式做完,开始点火。火光冲天,这“烧纸”可比南方一叠一叠小纸钱烧起来有气势多了,纸房子车子小马化为灰烬,希望岳父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潇洒自由。
百多位亲朋,和我们一起在东北也难见的寒流中,与岳父道别。
  • * * * * *
1月27日(星期六)
“圆坟”后,我和夫人从佳木斯飞回北京。
过去一个月,就像在噩梦中奔跑,一刻也不能停。想从梦魇中醒来,却摆脱不了命运。
回到家,吃饭时岳母突然问了一句:“你爸真的走了吗?”
我愣了一下。衣架上挂着岳父的衣服,家里仿佛还有他的影子;微信里有他的语音,仿佛还嚷嚷着要再去泰国吃榴莲。
但又一想,确认是走了。
女儿还不能理解死亡,大喊:“我要姥爷给我吃巧克力。”
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,你永远不知道会尝到哪种滋味。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感谢在这段日子支持我们的亲人、朋友、同事和领导!
很幸运此生与你们同行。
 
 
 
 
学习思考
  • 文字
  • 思考
  • HomeAssistant安装教程(docker篇)23年流感突然想起当年的一篇文章(上)
    目录